一、楚与荆先说“楚”。检索文献,“楚”字大抵有四义,一是指特某种野生林木,《诗经》卷一之三《汉广》:“翘翘错薪,言刈其楚。”郑笺:“楚者,杂薪之中尤翘翘者。” 类似用法在《诗经》中多见,如“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唐风·葛生》),“绸缪束楚,三星在户”(《唐风·绸缪》),“交交黄鸟,止于楚”(《秦风·黄鸟》),“扬之水,不流束楚”(《王风·扬之水》,此句又见于《郑风·扬之水》),“楚楚者茨,言抽其棘”(《小雅·谷风之什·楚茨》),从《诗经》所述来看,楚是一种分布很广的野生林木,不仅南方,北方地区亦多见。二是指中原某些地区,《左传》隐公七年:“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僖公二年:“诸侯城楚丘而封卫焉”,襄公十年:“宋公享晋侯于楚丘”,昭公二十二年:“王师军于京楚”。这些楚丘、京楚,皆在中原,而这些地方以楚为名,可能与楚木有关,为中原地区的楚木丛生之地 ⑧。三是指楚蛮,《史记》卷40《楚世家》:“封熊绎于楚蛮”,《楚世家》又记楚熊渠称雄江汉,封其三子为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可知楚蛮为商周时代的一大部族,其历史早于芈姓楚国,而楚国则是在楚蛮之地发展起来的,后来楚通荆,故楚蛮又称荆蛮,但文献中一般多见荆蛮而少见楚蛮,如《诗经》中屡有“荆”和“蛮荆”之称,《国语》、《吴世家》、《齐世家》、《汉书》、《竹书纪年》等均称荆蛮。四是指楚国,周成王之时,始封熊绎为诸侯,自此始有芈姓楚国,而芈姓与“楚”发生交集,亦当自熊绎受封始,此前芈姓一族无楚人、楚族之称。以上四义,第一义可能是楚之本义,楚地、楚蛮、楚国可能均由此而来;第二义是指中原的某些地区,与楚国或楚蛮及荆楚关系无关,故不加讨论;第四义———芈姓楚国在“楚”的四义中出现最晚,与荆楚关系亦有关联,但却是流而非源,其出现亦是最晚;而第三义———楚蛮,其历史早于芈姓楚国,文献中又有楚蛮与荆蛮两称,就此而论,理清荆蛮与楚蛮的起源及演变的过程、其与芈姓楚国的关系等,对于探讨荆、楚关系具有重要意义。后世楚通荆,我们暂且以楚蛮即荆蛮来讨论。荆蛮最早出现于夏末商初,今本《竹书纪年》:“(帝癸)二十一年,商师征有洛,克之。遂征荆,荆降。”帝癸即夏桀,可见夏末商初时荆蛮已出现。《越绝书·吴内传》则谓:“汤行仁义,敬鬼神,天下皆一心归之。当是时,荆伯未从也,汤于是乃饰牺牛以事,荆伯乃愧然曰:‘失事圣人礼’。乃委其诚心,此谓汤献牛荆之伯也。”这两条文献虽然年代较晚,但至少可以说明在后代人的记忆中,荆蛮于夏商之际时已经存在,至于荆服于商,是行征伐还是行仁义的结果,并不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商代后期,武丁曾伐荆蛮。今本《竹书纪年》:“(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次于荆”。此事又见于《诗经·商颂·殷武》:“挞彼殷武,奋伐荆楚。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殷武即殷王武丁,是商人赞颂武丁功绩的诗篇,从《殷武》所载来看,荆蛮在商汤之时已臣服于商,此亦商初时已有荆蛮之旁证。又据《史记》卷3《殷本纪》:“自中丁以来,废適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于是诸侯莫朝。”“九世之乱”期间,商朝国力衰微,可能因此失去对荆蛮的控制,盘庚迁殷之后,商朝国势复振,尤其是武丁时,大征四方,武丁征荆楚,当在此背景下发生。这两条文献互证,可知商代后期时,荆蛮已相当强大,居于南方、占地广泛。又武丁伐荆楚一事,亦见于甲骨文:
乙末[卜],贞:立事[于]南,右比[我],中比舆(举),左比曾。
乙末卜,贞:立事[于南],右比我,[中]比舆(举),左比[曾]。十二月。⑨这两条甲骨文均属武丁时代,“立”,即莅;“事”,即“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戎事。“立事于南”,是说商王武丁亲临南方,指挥战争。我、曾、举均为商代方国,据李学勤先生考证,曾在今湖北、枣阳、京山到河南新野这一范围内,举在汉东举水流域 ⑩,我的地望则不可考,当与曾、举相邻。“比”则有联合、配合之义{11},学者经研究后认为,这两条卜辞所述,即武丁伐荆楚之事:商王武丁亲帅右、中、左三军,在我、举、曾三个方国的配合下征伐荆楚 {12}。周初时,则有周成王封熊绎于楚蛮,《楚世家》:“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 西汉贾捐之亦曾述及商周王朝与荆蛮的关系:“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而颂声作。”{13}西周晚期,熊渠称雄江汉,并封其三子为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14},是楚蛮(荆蛮)又见于西周时期,至春秋早期,“楚成王初收荆蛮有之”{15},以后楚蛮不见于记载。可见在后世文献中,荆蛮即楚蛮。对楚蛮(荆蛮)的族源,学者有较一致的看法,均认为楚蛮为古三苗之后:张正明主编《楚文化志》谓:“所谓楚蛮,即楚地的蛮族,其主体是三苗的遗裔”{16};张正明《楚史》同此说,亦谓楚蛮的主体应是传说时代“三苗”的遗裔 {17};伍新福认为商周时期的荆蛮是原三苗的后裔,“他们经过数百年的较为和平的发展后,势力又强盛起来,同中原华夏族发生接触和冲突,中原人就不再把他们叫作‘三苗’、‘有苗’,而以地命名,称之为荆蛮。其实,他们就是三苗的后裔”{18};刘玉堂亦认为禹征三苗之后,“以三苗遗部为主体的‘荆’或‘荆蛮’成为江汉地区的主要民族”{19}。按学者认定楚蛮或荆蛮为古三苗之后,除了居地相同、时代相接外,也因苗与蛮实为一义,徐旭生说:“这个集团,古人有时叫它作蛮,有时叫它作苗,我们感觉不到这两个名词中间有什么分别,所以就综括两名词,叫它作苗蛮。”{20}石宗仁从民族学和语言学角度论证,Mao(或Mu)—髦—蛮—模—猫—苗均为同音异译,至今中部苗族犹以猫(Mao)或模(Mu)即蛮为自称{21},而荆蛮、三苗、苗族为同一族群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称谓 {22}。但殷墟甲骨文中只有“楚”而无“荆”。殷墟甲骨文中有二类“楚”字,一类为地名,从林或木又从,字形为,皆出自郭沫若《殷契粹编》:
岳于南单,岳于三门,岳于楚。(《殷契粹编》七三)
于楚又雨。(《殷契粹编》一五四七)
刚于楚。(《殷契粹编》四五○)
甲申卜午楚亯。(《殷契粹编》一三一五)甲骨文中的上述楚字,从文义来看,均为地名,其地理范围,郭沫若认为即河南滑县的楚丘{23},陈梦家泛言在周代卫国境内,所指亦为河南滑县的楚丘 {24},徐仲舒认为这些地名“为王田猎所及之地,似不能远至荆楚”{25},王光镐认为这些“楚”字“皆为地理名称,是专门用来代指位在中原的某些地方的”{26}。可见,对于甲骨文中的上述楚地,学术界有较一致的看法,认定其与江汉楚国无关,也与后来的荆楚关系无关。殷墟甲骨文中还有另外一类楚字,此类楚字均与“妇”连称,从林从,字形为:妇楚。(《小屯殷墟文字丙编》六三)妇楚来。(《殷墟文字缀合》二一九)辛卯妇楚。(《殷墟卜辞》二三六四)对于这类“妇楚”,学术界的看法颇不一致,胡厚宣、丁山等认为与江汉楚国有关,如胡厚宣认定“殷商必早有楚国,则可信而不可疑也”,其依据即是“‘楚’字果已见于甲骨文矣”。丁山《甲骨文所见氏族及其制度》亦有类似看法,认为甲骨文中的我、楚诸名,必然都是我氏、楚氏的简称,而“殷商王朝,每个氏族,都有食邑,所有的氏族,就是城主,也就是诸侯了”。王光镐则认为“妇楚”之“楚”字所释有误,此字当是“杞”字而非“楚”字。作者对古文字认识有限,对此字是否释楚,不敢置评。以作者浅见,既然古文字学界释此字为楚,则当尊重古文字学界的主流看法。但甲骨文中的“妇楚”,确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熊绎受封之前,并无芈姓楚国的存在,但从《楚世家》“封熊绎于楚蛮”来看,熊绎受封之前已有楚蛮,为世居南方的土著民族。王光镐有一个著名的看法叫做“商代无楚”,我们赞成商代无楚国,但《楚世家》明记商代有楚蛮,因此甲骨文中的“妇楚”之“楚”,就只能是指楚蛮。由上可知,“楚”早于“荆”,“楚”字最初出现时,是指商周时期由古三苗遗裔发展而来的楚蛮,并非是指芈姓楚国。但在后世文献中,楚蛮却变成了荆蛮,这其中的原因,值得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