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三个老友茶叙,一个岁月的风霜已然写在脸上的朋友对我说:我们这个年纪,不要关注社会,要活一种清净,活在当下;要急流勇退,悬崖勒马,适时打住,一心修行,向善,向好。
人性最大的弱点,可能就是贪婪。佛教说的五毒心“贪、嗔、痴、慢、疑”,“贪”排在第一,是肇事之始。“财、色、名、食、睡”五欲之贪,很多人一辈子就在这其中打转。朋友跟我聊的倒不是这种贪心,而是一种“杞人忧天”的执着。
士人有个毛病,就是容易染上北宋张载的“癔病”,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先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个“匹夫之责”,用来写或说,是能形成气势的豪言壮语,可用来渗透生活,就是自虐自残的“作”了。 过去,我很在意作品的介入性,到后来的努力“零度写作”,其实只是一种“技巧”性转换,作品与社会的关联度丝毫未减,甚至某种程度上在加强。仔细想来,也是张载的遗毒使然。
我研习摄影这门艺术后,也曾笃信“看见就是改变”,以为某种批判性的东西是有建设性的,它对社会的进步,对人类的和谐,总有微薄之力。最近看《群氓之族》,突然明白,不管是回溯源头,还是寻找荣光,人类在“贪”的魔力驱使下,哪怕血流成河,争斗从未停止。士人的努力,真的是“对牛弹琴”。 我这一生,一直孜孜以求地想“贡献”自己的哪怕并不成熟的作品,作为前戏,作为诗外的功夫,除了阅读,也一直努力于洞悉世相,这之中的“代入感”时时在影响着我、左右着我。也不知因何而起,我落下了“看戏流泪”替古人担忧的毛病,之前我并不知道这其实是并发症。
那天看《十三邀》——许知远对话钱理群,一个被称为“最能代表鲁迅的中国知识分子”,在他“最后的绝唱”中,竟然是那样的恬淡平静,那样地参透了人生况味。 钱理群的有些话我慎重地记录了下来:将苦难转化为精神资源;懂世故又不世故;追求纯粹完美的社会,是一种彼岸的关怀,可以不断接近它,虽然永远达不到,但是它并不妨碍我们保持一种清醒头脑,对现实进行批判;知识分子的思考是非常边缘化的;文明的既有模式需要反思重构,我们现在还没有这个反思的氛围;任何一个社会进步,都同时带来新的压迫。
朋友安两天前聊摄影,聊到了被誉为“英国艺术教父”的大卫·霍克尼,他最近的一组画展《春归来》,以十分纯净明亮的色彩,给无数的观众带来了万分明亮的心情。那个耄耋老人,在用华丽的转身,消解自己过去对生活的无力介入。或许,这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大卫·霍克尼终于明白,他所能秉持的抵抗的最高形式还是不屑。 昨晚我看《语言与沉默》,说到当年法西斯暴虐时,很多人所持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被指是一种“共谋”。但那是人类本能的“常态”。反思,往往只是反思者在纠结,而众生已经遗忘。钱理群那句话值得深思,在边缘思考中心时,一定不要有代入感。
有朋友评拙作《我的笔名和网名》说了一句话:思考一下哲学问题,可使人豁达;思考社会问题,易使人乖戾。或许,以“零度观看”的态度看社会、看作品,才能延年益寿,利人利己。
草就于2021年0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