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楚蛮的源流
传说时代,南方地区的居民是苗蛮集团,又称三苗或有苗。三苗的年代,大致与古史传说中尧、舜、禹的年代相当,尧的时代三苗已存在,则其上限或更早于唐尧。
三苗居地大体在长江中游地区,其具体范围,吴起说是“左彭蠡之波、右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战国策》卷 22《魏策一》“魏武侯与诸大夫浮于西河”章)。据徐旭生先生考证,彭蠡、洞庭即今鄱阳湖和洞庭湖,文山不知其所在,衡山则有争议,但可以肯定不是今湖南省南部的衡山,可能在江北,总的来说,三苗的范围在今湖北、湖南、江西一带,西面和南面的界限,文献无征,东面的界限,今江西的大部分地区仍当属于苗蛮,其北界较为明确,大约在河南西部熊耳、外方、伏牛诸山脉间,具体而言,东以大别山脉为界邻于东夷集团,西则北越南阳一带,侵入外方、伏牛山脉间,北邻于华夏集团。 徐先生考定的这一区域大体与考古学上屈家岭文化和石家河文化的分布范围相当。
在古史传说中,尧、舜、禹所领导的北方华夏集团与南方的三苗集团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尧曾与三苗“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舜则“窜三苗于三危”、“分北三苗”,舜晚年时还曾亲驾“南征三苗”,结果“道死苍梧”,到了禹时,战争更加激烈,最后禹利用三苗出现内乱、遭逢天灾之机大举进攻,取得决定性胜利。禹与三苗的战争,《墨子》卷 5《非攻下》有详细记述:“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於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高阳乃命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电诱祗,有神人面鸟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苗师大乱,后乃遂几。禹既已克有苗,焉磨为山川,别物上下,卿制大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则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 在禹的进攻下,“苗师大乱,后乃遂几”,《说文》:“几,微也,殆也。”三苗从此衰微,不再见于文献。
三苗衰微之后,“三苗”、“有苗”、“苗民”等称呼消失不见,可知三苗作为一个族群已经瓦解,但三苗的遗裔当仍在江汉地区生息繁衍。到了商代,他们发展成人数众多、有一定势力的集团,但这一集团在整个商周时期,并没有象以前的三苗和后来的楚国一样形成一个强大统一的政治体,只是一些分散的居民,文化上也较为落后。这些商周时期的南方居民在文献中称为荆蛮,最早出现于夏末商初。今本《竹书纪年》:“(帝癸)二十一年,商师征有洛,克之。遂征荆,荆降。”帝癸即夏桀,可见夏末商初时荆蛮已出现。
《越绝书•吴内传》则谓:“汤行仁义,敬鬼神,天下皆一心归之。当是时,荆伯未从也,汤于是乃饰牺牛以事,荆伯乃愧然曰:‘失事圣人礼’。乃委其诚心,此谓汤献牛荆之伯也。”这两条文献虽然年代较晚,但至少可以说明在后人的记忆中,荆蛮于夏商之际时已存在。
商代后期亦有荆蛮,今本《竹书纪年》:“(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次于荆”。武丁伐荆一事,又见于《诗经•商颂•殷武》:“挞彼殷武,奋伐荆楚。□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殷武即殷王武丁,是商人赞颂武丁功绩的诗篇,从《殷武》所载来看,荆蛮在商汤之时已臣服于商,此亦商初时已有荆蛮之证,但后来商朝失去了对荆蛮的控制,至武丁时,遂出兵征伐荆蛮。这两条文献互证,可知商代后期时荆蛮已较为强大,居于南方、占地广泛。
西汉贾捐之亦曾述及商周王朝与荆蛮的关系:“武丁、成王,殷周之大仁也,然地东不过江、黄,西不过氐、羌,南不过蛮荆,北不过朔方,而颂声作。”(《汉书》卷 64《贾捐之传》)贾捐之之言,亦反映出在中原文献的视野中,荆蛮是商周时期的南方居民。
荆蛮的地域,大抵为原三苗之居,出现年代则在三苗解体之后,后世荆、楚通用,因此荆蛮即楚蛮。对楚蛮(荆蛮)的族源,学者有较一致的看法,均认为楚蛮为古三苗之后:张正明主编的《楚文化志》谓“所谓楚蛮,即楚地的蛮族,其主体是三苗的遗裔” ;张正明著《楚史》同此说,亦谓楚蛮的主体应是传说时代“三苗”的遗裔 ;伍新福认为商周时期的荆蛮是原三苗的后裔,“他们经过数百年的较为和平的发展后,势力又强盛起来,同中原华夏族发生接触和冲突,中原人就不再把他们叫着‘三苗’、‘有苗’,而以地命名,称之为荆蛮。其实,他们就是三苗的后裔”;刘玉堂认为禹征三苗之后,“以三苗遗部为主体的‘荆’或‘荆蛮’成为江汉地区的主要民族”。按学者认定楚蛮或荆蛮为古三苗之后,除了居地相同、时代相接外,也因苗与蛮实为一义,苗、蛮二字属阴阳对转。徐旭生先生说:“这个集团,古人有时叫它作蛮,有时叫它作苗,我们感觉不到这两个名词中间有什么分别,所以就综括两名词,叫它作苗蛮。” 石宗仁则从民族学和语言学角度论证,Mao(或 Mu)—髦—蛮—模—猫—苗均为同音异译,至今中部苗族犹以猫(Mao)或模(Mu)即蛮为自称,故荆蛮、三苗、苗族实为同一族群在不同历史时期的称谓。可知楚蛮为古三苗的遗裔,文献中又称为荆蛮或荆、蛮荆,三苗灭亡后在南方形成一个分布较广的民族,其族源属南方的苗蛮集团,与华夏集团有别。但由于禹征三苗和商汤、武丁征荆,楚蛮与华夏集团当有较多的交往,在文化面貌上可能与中原较为接近。
楚蛮(荆蛮)在周代亦屡见于文献。西周初年周封熊绎于楚蛮,周昭王曾大举南征荆蛮,《吕氏春秋•季夏纪》云:“周昭王亲将征荆蛮。”周夷王时,熊渠统治下的楚国曾一度强大,称雄江汉,并封其三子为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周厉王时,又有“召穆公帅师追荆蛮,至于洛”(今本《竹书纪年》厉王十四年)。西周末年,郑桓公与史伯议东迁,“当成周者,南有荆蛮、申、吕、应、邓、陈、蔡、随、唐”,可知西周末年荆蛮分布于成周以南。今本《竹书纪年》:“(宣王五年)秋八月,方叔帅师伐荆蛮。”此事又见于《诗经•小雅•采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猃狁,蛮荆来威。”至齐桓公时,“周室微,唯齐、楚、秦、晋为疆。晋初与会,献公死,国内乱。秦穆公辟远,不与中国会盟。楚成王初收荆蛮有之,夷狄自置”(《史记》卷 32《齐太公世家》)。所谓“楚成王初收荆蛮有之”,当是指楚蛮主体被楚国兼并,此后楚蛮作为一个族群不再存在。楚成王之后,楚蛮余脉仍有活动。《左传》文公十六年载庸国率群蛮叛楚,庸国所率之群蛮,应为楚蛮。群蛮又见于《左传》哀公十七年楚大夫子谷之言:“观丁父,鄀俘也,武王以为军率,是以克州、蓼,服随、唐,大启群蛮。”子谷所叙为楚武王时之事,则观丁父所启之“群蛮”,可能亦是楚蛮。文公十六年后文献中再无群蛮活动之记载,应是楚国加强了对群蛮的统治,将楚蛮完全融合。《左传》哀公四年又记有楚昭王灭蛮子国、俘蛮子赤之事,按蛮子国在汝水上游地区,具体地点在汝水以南、今河南临汝至汝阳一带 272,已脱出楚蛮的范围,但《春秋》哀公四年“晋人执蛮子赤归于楚”句下杜预注:“赤本属楚,故言归。”故蛮子国虽位于汝水上游,但有可能原属楚蛮之一,后退至汝水上游独立建国。蛮氏又见于南宋郑樵《通志•氏族略》,有“瞒氏”和“蛮氏”。“瞒氏”条:“《风俗通》云,荆蛮之后。本姓蛮,音讹遂为‘瞒氏’。《左传》有司徒瞒成。”“蛮氏”条:“芈姓,荆之后,因氏焉。”可见蛮、瞒本同氏,后分为两支,据《风俗通》,这两支蛮氏为楚蛮之后裔。当然,郑樵言蛮氏为芈姓有误,当因楚蛮尽入楚国,故后世误以蛮氏为芈姓,或楚蛮之后冒楚之姓,这应当是楚国与楚蛮融合的后果之一。楚灭蛮子国后,楚境内再无蛮族活动的记录,蛮子国成为楚蛮之绝响。